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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他們現在私奔了!他們現在私奔了!” 他們有點畏懼起來,所以就趕忙跳到窗臺下面的一個抽屜里去了。 這兒有三四副不完整的撲克牌,另有一座小小的木偶劇場——總算在可能的條件下搭得還像個樣子。戲正在上演,所有的女士們——方塊、梅花、紅桃和黑桃①都坐在前一排擺蕩著郁金香做的扇子。所有的“賈克”都站在她們前面,表示他們上下都有一個頭,正如在普通的撲克牌中一樣。這出戲描寫兩個年輕人沒有辦法結成夫婦。小牧羊女哭起來,因為這跟她自己的身世有相似之處。 ①這些都是撲克牌上的花色的名稱。 “我看不下去了,”她說。“我非走出這個抽屜不可!” 不過當他們來到地上、朝桌上看一下的時候,那個年老的中國人已經醒了,而且全身在顫抖——因為他下部是一個整塊。 “老中國人走來了!”小牧羊女尖叫一聲。她的瓷做的膝頭彎到地上,因為她是那么地驚惶。 “我想到一個辦法,”掃煙囪的人說。“我們鉆到墻腳邊的那個大殽雜花瓶①里去好不好?我們可以躺在玫瑰花和薰衣草里面。如果他找來的話,我們就撒一把鹽到他的眼睛里去。” ①殽雜花瓶(PotpourriKrukken)是舊時歐洲的一種室內裝飾品,里邊一般盛著干玫瑰花瓣和其他的花瓣,使室內常常保持一種香氣。為了使這些花瓣不致腐爛,瓶里常常放有一些鹽。 “那不會有什么用處,”她說。“而且我知道老中國人曾經跟殽雜花瓶訂過婚。他們既然有過這樣一段干系,他們之間總會存在著某種感情的。不成,現在我們沒有其他的辦法,只有逃到外面寬大的世界里去了。” “你真的有勇氣跟我一塊兒跑到外邊寬大的世界里去么?”掃煙囪的人問。“你可曾想過外邊的世界有多大,我們一去就不能再回到這兒來嗎?” “我想過。”她回答說。 掃煙囪的人直瞪瞪地望著她,于是他說: “我的道路是通過煙囪。你真的有勇氣跟我一路爬進爐子、鉆出爐身和通風管嗎?只有這樣,我們才能走進煙囪。到了那里,我就知道怎樣辦了。我們可以爬得很高,他們怎樣也追不到我們。在那頂上有一個洞口通到外面的那個寬大世界。” 于是他就領著她到爐門口那兒去。 “它里面看起來真夠黑!”她說。但是她仍然跟著他走出來,走過爐身和通風管——這里面簡直是漆黑的夜。 “現在我們到了煙囪里面了,”他說,“瞧吧,瞧吧!上面那顆鮮艷的星星照得多么亮!” 那是天空上一顆真正的星。它正照著他們,像是是要為他們帶路似的。他們爬著,他們摸著前進。這是一條可怕的路——它懸得那么高,非常之高。不過他拉著她,牽著她向上爬去。他扶著她,指導她在哪兒放下一雙小瓷腳最安全。這樣他們就爬到了煙囪口,在口邊坐下來,因為他們感到非常疲倦——也應該如此。 布滿了星星的天空高高地懸著;城里所有的屋頂羅列在他們的下面。他們遠遠地向四周了望——遠遠地向這寬大的世界望去。這個可憐的牧羊女從來沒有想象到世界就是這個樣子;她把她的小腦袋靠在掃煙囪的人身上,哭得可憐而又傷心,弄得緞帶上的金色都被眼淚洗掉了。 “這真是太那個了,”她說。“我吃不消。這世界是太寬大了!我但愿重新回到鏡子下面那個桌子上去!在我沒有回到那兒去以前,我是永遠也不會快樂的。現在我既然跟著你跑到這個茫茫的世界里來了,如果你對我有點愛情的話,你還得陪著我回去!” 掃煙囪的人用理智的話語來勸她,而且故意提到那個中國老頭兒和“公山羊腿——中將和少將——作戰司令——中士”。但是她抽噎得那么傷心,而且吻著這位掃煙囪的人,結果他只好服從她了——雖然這是很不聰明的。 所以他們又費了很大的氣力爬下煙囪。他們爬下通風管和爐身。這一點也不興奮。他們站在這個陰郁的火爐里面,安安靜靜地在門后聽,想要知道屋子里面的狀況到底怎樣。屋子里是一片靜寂,他們偷偷地露出頭來看。——哎呀!那個老中國人正躺在地中心!這是因為當他在追趕他們的時候,從桌子上跌下來了。現在他躺在那兒,跌成為三片。他的背跌落了,成為一片;他的頭滾到一個墻角里去了。那位“公山羊腿——中將和少將——作戰司令——中士”仍然站在他原來的地方,腦子里仿佛在考慮什么問題。 “這真可怕!”小牧羊女說。“老祖父跌成為碎片。這完全是我們的不對。我再也活不下去了!”于是她悲慟地扭著一雙小巧的手。 “他可以補好的!”掃煙囪的人說,“他完全可以補好的!請不要太過地激動吧。只消把他的背粘在一路,再在他頸子上釘一個釘子,就可以仍然像新的一樣,仍然可以對我們講些不興奮的話了。” “你真的這樣想嗎?”她問。 于是他們就又爬上桌子,回到他們原來的地方去。 “你看,我們白白地兜了一個大圈子,”掃煙囪的人說。 “我們大可不必找這許多的麻煩事!” “我只希望老祖父被修好啦!”牧羊女說。“這需要花許多的錢嗎?” 他真的被修好啦。這家人設法把他的背粘好啦,在他的頸子上釘了一根結實的釘子。他像新的一樣了,只是不能再搖頭罷了。 “自從你跌碎了以后,你倒顯得自高自豪起來。”“公山羊腿——中將和少將——作戰司令——中士”說。“我看你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擺出這副架子。我到底跟她結婚呢,依然不跟她結婚?” 掃煙囪的人和牧羊女望著這位老中國人,樣子很可憐,因為他們畏懼他會搖頭答應。但是他現在不能搖頭了,他同時又覺得怪不美意思通知一個生人,說自己頸子里牢牢地釘著一根釘子。因此這一對瓷人就成為眷屬了。他們祝福老祖父的那根釘子;他們相親相愛,直到他們碎裂為止。(1845年) 這篇故事宣布于1845年,是安徒生在他童話創作最旺盛時期。那時他的理想特別豐厚,浪漫主義氣息最濃。這里面有個中國老人,情節不多,但是老人的特點鮮明。作者本人并沒有來過中國,因而這個老人也是他浪漫主義理想的產物,但卻真實地代表了老一代和年輕的一代(他的孫女和孫女的男朋友)在感情和思想上的矛盾:他要求孫女嚴守家規,在愛情問題上遵從他的意旨,而那年輕的一對則要求自由,也采取了行動,逃到外面廣闊的天地里去。但現實究竟與理想有距離,在理想變成為失望以后,他們只好又回到現實中來。然而這不一定是悲劇,只說明理想的天真可笑——也正是這一點,顯示出了青春的鮮艷和可愛。安徒生是把這個故事當作一首詩、一個樂章來寫的。他取得了這個效果。小孩子讀到這篇故事會感到有趣,成年人,特別是老人,讀到它的時候則會聯想到自己青年時代類似的天真可笑,感到一點辛酸,但也會感到一點依戀。 |

